千马问城记
揭示城市向上的力量
【临清,打造运河文化体验景区的东宛园|摄自王千马】
吾球商业地理:
京杭大运河曾维护了这个国家齿轮的运转。相比较东西向的长江、淮河和黄河,它沟通了南北,与此同时,也重构了中国的商业地理。尽管在铁路等近现代化交通方式面前曾一度失势,但绿色交通、南北交流以及中华复兴依旧要求它的再起。
采写+主编/王千马
图片/王千马+综合;编制/大腰精+牛儿响叮当+哟嚯
龙拱港的名字很有气势,但更气势的还是它的“作派”。
眼前,是堆似高山般的集装箱,而在堆场和港口之间,无人集卡利用5G+北斗导航技术的支持,突破传统的磁钉导航限制,正穿梭不停。它们不生产货物,却是货物真正的搬运工。和无人集卡一样,港口旁边的轨道吊车,同样也是无人驾驶。此时的“驾驶员”,正端坐在数百米远的龙拱港控制中心的设备前,不断地根据摄像头所传回来的每个细节,娴熟地操纵手柄,并发出指令,将无人集卡所搬运的货物,准确地装卸到旁边河道的货船上……
2024年4月下旬,当我赶到这个位于京杭大运河支流——龙拱河一侧的港口,发现它在智能化建设中,已经大变了模样。你很难想象,在3年前它还是仅3个传统散货泊位的小港。如今,它已然成为北方规模最大、自动化程度最高的集装箱内河港口,也是全国第一家实现无人智能运输常态化运行的内河港口。
这对龙拱港的提升实在是太大了。综合中国山东网等多家的报道,2022年以来,龙拱港累计完成集装箱吞吐量21.8万标箱。此外,龙拱港集装箱运输的货物超过了100种,涉及焦炭、煤炭、化肥、砂、石粉、纸、糖蜜、硫酸铵、塑料颗粒等……
但在我看来,龙拱港的改造及提升,和此前的梁山港一起,让“瓦日铁路—新兖铁路—京杭运河—长江”丰字型物流通道拥有了一个实质性的中心点,从而让每一个节点都能有效地对接起来。这不仅减轻了物流成本,让货物通江达海,远走高飞,更重要的是,它让京杭大运河这个古老的中国脐带,再次发挥它的重要价值。
与此同时,位于京杭大运河沿岸、曾为李白居住23年的济宁,再次成为这个国家的重要枢纽。
01
“顾余不及仕,学剑到山东。举鞭访前途,获笑汶上翁。”
唐开元二十四年(736),正值壮年的李白离开湖北安陆,携结发妻子许氏和女儿平阳,先至太原后入鲁,沿汶水而行,迁居济宁——不过那时的济宁,应该还叫鲁郡,后又改为济州、又为济阳郡、泰宁军。
和济南之济一样,济宁之济,也是济水。济水,自王屋山(今河南济源市)而来,在今天的山东西南,与自东而西的汶水,形成了面积广阔的巨野泽(大野泽)。今天位于梁山县以北的东平湖,便是巨野泽的遗存,同时也是《水浒传》中八百里水泊唯一遗存水域(位于济宁市梁山县马营镇的“水泊遗址”亦为古梁山泊的遗存,不过今天它主要是湿地)。
这也让济水沿岸一度水患频发。因地处济水中段,任城地势高亢,最后便取巨野(原济州州治)而代之。也许是希望能获济水之宁,其在1271年从州治升为府治时,故名济宁。
只是,今天济宁、济南依旧,济水不存。它在北方的另一条大河——黄河的数次改道面前,先是委曲求全(东晋时,巨野泽以上济水淤平、湮没,以下因有汶水补充,不曾断流,史称大清河),到最后更是连河道都没保住。1855年,黄河于河南铜瓦厢决口,第六次改道,由夺淮入海到夺济(大清河)入海,彻底地断绝了济水的面目。好在还有济宁这个名称的留存,见证了人民对平安生活的向往。
失于水,但也得于水。
让今日济宁开始“飞黄腾达”的,还在于元时开凿会通河(原仅指临清-须城【即东平】间的一段运道。后来,范围扩大,明朝将临清会通镇以南到徐州茶城【或夏镇】以北的一段运道,都称会通河。今天其一般是指山东境内从聊城临清到台儿庄的这一段,故会通河又称鲁运河),将大运河截弯取直,弃弓走弦。以前的京杭大运河,从杭州走徐州,折向西北,通过通济渠,经开封到洛阳(长安),再通过永济渠,从洛阳一路向东北至涿州,在地图上看,就是一个向左倾倒的“人”字形。在截弯取直之后,京杭大运河不用绕道洛阳,而是直接跨山东而过。
这样一来,南北对接更加便利。来自南方的粮食,和物产,源源不断地经山东、河北输送到大都,和日后的北京。
这也让不沿边、不靠海的济宁,走进了舞台的中央。据历史记载,元朝初年,每年经运河调往北方的皇粮约一百万担。只济宁一个码头,就转运三十万担,而且还是管理全程京杭大运河运输和治理的朝廷官署——河道总督所在地。它也因此成为马可波罗眼中“雄伟美丽的大城”。到了明代永乐年间,济宁已形成“舟东临四达之衢,商贾集五都之市”、“冲繁遂甲山东”的要冲之地。
2020年1月,当我第一次到济宁之前,就有济南师友建议,去济宁一定要去太白楼,吃夹饼,甏【bèng】肉干饭——当年,人们将用陶器炖出来的肉和大米饭放在一起吃,觉得别有一番风味,于是发展为今日的济宁美食。从这里可以看出,在整个山东偏好面食之时,南方的大米已经变成这个城市的口粮。
【山东卫视推荐的甏肉干饭|来自网络】
和此相似的,还有南方的竹子,也在这里落地生根。竹竿巷据说就栽过竹子。和它们一起出现在这个北方城市的,还有无数的徽式建筑。
更让人惊异的,我还在这座城市看到了据说是国宝级的清真寺——顺河东大寺。说明了这是一个多文化、多信仰之地。
无疑,这也折射出这座城市在物贸流通上的地位。
和它地位相差无几的,也许是临清。
02
南有苏杭,北有临张。
这说的就是“临张”当年的风光。临张不是一座城市,而是两个地方,一个是今天聊城市的临清,一个是今天聊城阳谷县的张秋。
它们都有一个相似的特点,那就是京杭大运河沿线城市。“临清,因运河而兴。”临清当地官网上刊载文章《临清运河钞关:见证一城芳华600年》称。尽管早在隋炀帝开凿永济渠时便成就了临清,元时截弯取直又让临清吃上一拨红利,“会通河开通后,济宁居于咽喉,”而位于卫河(即永济渠)与运河交汇处的临清,则“位于腰冲”。不过,也就在这篇文章中,认为让临清从一个千年来默默无闻的小县城,变成了“繁华压两京、富庶甲齐郡”的商业都会,还是源于朱棣迁都北京之后,再次疏通会通河,而且因为某种原因,沿海尽封,废除海运。临清遂紧紧地抓住了这一天赐良机,顺势开启一段长达近600年的繁盛。
除了其是漕船必经之地,更重要的是,作为人类历史上超大规模水利、水运工程的杰作,会通河为解决高差水位及水源问题(鲁运河由于降雨量不足导致北端缺水严重,而对接的卫河水位又相对较高),在临清段建有临清闸(1293)、会通闸(1298)、隘船闸(1314),三位一体管控漕河蓄泄、船闸启闭,确保漕船转输畅通无滞……有了船闸,自然就容易“截留”流量,换句话说,让人或者货物在此逗留,所以,临清就更是人气旺盛,手工业、商业、服务业等均异常发达。明朝永乐年间,临清晋入全国33座有名的商业城市之列。到明末,临清城有百万人口,其中土著人约10万,堪称是超级商业大都会。在明末15大城市中,临清排在第十二位。
与此同时,为了重农抑商,且为了自身的财政收入,明宣德四年开始设钞关征税。于是,千里大运河上共设了七处钞关(当时白银不是常用货币,包括缴税也只能用纸钞),从南往北依次为:杭州、浒墅、扬州、淮安、临清、河西务、崇文门。这七处钞关与设在长江上的九江钞关合称为运河八大钞关。地位最突出的无疑是临清钞关。明朝万历六年(1578),临清钞关征税83000多两,而当年山东省税收只有8860两,仅是临清钞关的1/10稍多。
所以,能做到和它并提的“张秋”,也是让人称颂的。相比临清,张秋在行政上更落后一等,只是古镇而已。但在很长时间内,虽冠以镇名,其繁荣程度甚至超过了周围的县城。“云帆樯鳞集,车马肩相摩,商贾刀泉,贸易纷错,五方商贾辐辏,物阜齿繁,”“俨然都会之观也。”
【位于张秋镇下闸村西的荆门下闸|来自网络】
这不仅因为它和临清一样,是运河城市。而且,运河在这里一度和金堤河、大清河交汇。“张秋者涨秋也,因秋涨河决而名。又因河屡决而忌水字,故去旁三点。”《张秋志》中的这段话,揭示与张秋与水相爱相杀的历程。有趣的是,它在金元时期曾改称景德镇,又在弘治七年(1484)十二月,因副都御史刘大夏治河成功,改名为安平镇。
弘治年间,张秋就已经是一座商贸重镇了。嘉万时期,张秋镇的商贸经济更是达到鼎盛。这也刺激了张秋在铁木业、酿造业、糕点业、酱菜业、草苇编织业、纺织业、印染业、金银首饰加工业、印刷业等方面,均十分兴盛。顾炎武《天下郡国利病书》谓与青州之颜神镇(后升为博山县)、青莱间之景芝镇,并称山东三镇。各地商人通过张秋的运河和大清河商路之便,纷纷将各自的商品运抵这一名镇。
和风光多年的张秋齐名的,还有阿城、七级两镇。它们成了阳谷最拿得出手的品牌,而不是武大郎的炊饼。
对张秋来说,黄河夺济(大清河)入海,将运河拦腰截断,让它爱恨交加。原因也很简单,相比运河之水低,且缓,黄河之水高,且急。这也意味着,如果不建船闸,调节两河的水位,保证船只通过的同时,也防黄河之水倒灌,张秋就永无宁日,不仅只是“涨秋”了。而建设船闸,意味着张秋又是“流量”的截留之地。
只是,运河给了张秋、临清红利,但也暗自标注好了价格。
03
“从空间上看,无论是以洛阳为中心,北起北京南至杭州,贯通海、黄、淮、江、浙五大水系全长2700余公里的隋唐大运河,还是元代经过截弯取直之后形成的纵横北京、天津、河北、山东、江苏、浙江六省市全长1794公里的京杭大运河,其规模与里程在世界上都是绝无仅有的。如此巨大的时间跨度与空间规模,使大运河与万里长城一起成为中华文明最伟大的标志性工程。”然而,《中国脐带:大运河城市群叙事》(刘士林,耿波,李正爱著,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)一书笔锋一转,“但两者的现代命运却是很不相同的,当巍巍万里长城以中华文明的雄伟标志被世界逐渐接受的时候,同样对中华文明作出巨大历史贡献的大运河,却如韩愈所说‘骈死于槽枥之间’,在20世纪日益式微,甚至在人们的记忆中走向了彻底的遗忘。”
不得不说,用“中国脐带”来形容京杭大运河,是有趣的,也很恰如其分。它就像联系婴儿的脐带一样,对这个国家的成型和完善,以及华夏文明的确立,都具有无比重要的价值。
但在另一方面,脐带也暗喻着被抛弃的命运。它在完成输送营养的作用之后,一定会被剪断,让输送对象和母体脱离。
2024年4月29日夜,当我从灯火辉煌的临清东宛园赶到临清钞关,有一种很不适应的感觉。偌大的广场上空无一人,只有一位妇女牵着狗沿着河边匆匆而过。周边的灯火也很惨淡,使用手机的夜间模式,我才能拍出应有的模样。风吹过,一排悬挂着的红灯笼,哗啦啦响,更让我不由得喊出来。
此时的运河,就像那被剪断的脐带。
【今日的临清钞关|摄自王千马】
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原因。其一是帝国当年的涸泽而渔,通过钞关对商船的吸血,给物流带来了巨大的成本。
其二自然跟运河自身的状况有关。由于清末吏治腐败,国家对运河管理不善,加上黄河夺济,造成鲁运河的南段,因河道弯曲,水源不足,又因年久失修,河床淤淀,最终导致京杭大运河六百余年的漕运史至此结束。相反,海运又一次兴起,这也让上海成为了新的亮点。
济宁、临清无疑受此牵连。但最让它们感受到切肤痛疼的,还是铁路等交通方式的兴起。我曾在《城市战争:国运、时代以及世界三重奏下的中国区域沉浮》中关注过扬州的命运,这座城市同样因运而生,享尽运河红利。但这造成了它们面对新世界的到来,也是本能地抵制,而不愿意改弦更张。所以,原先要走扬州到镇江的津镇铁路,最后绕道蚌埠到南京,变成了津浦铁路。这让蚌埠从一个小渔村,变成了今日安徽的大城市,而扬州和镇江却一度江河日下。
也就在1930年,临清钞关最终关闭。临清钞关历经500年风风雨雨,是大运河上开设最早、关闭最晚、征税数额最大、国内现存的唯一运河钞关,见证了一座城市的兴衰。也像是一个醒目的寓言。
但幸运的是,济宁、枣庄,还有临清们,最终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- THE END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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